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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墨西哥城。烈日之下,一个男人推着巨大的冰块,在街道上费力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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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个小时后,冰块完全融化,除了地上未干的水痕,他一无所获。

这个曾经在社交平台上被大量讨论的人类“迷惑”行为,其实是艺术家弗朗西斯·埃利斯(Francis Alÿs)的一件作品,他将自己长达9个小时的推冰行为剪辑成一段9分54秒的影像,并为这件作品标注“有时行动只能引向虚无”。

荒谬、幽默、诗意、徒劳是很多人对他作品的第一印象,他也因此被冠以当代“西西弗斯”的头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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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践的悖论1:有时行动只能引向虚无》

Francis Alÿs

1997


“当你行走在街上时,

你会察觉到周围发生的一切”
出生在比利时安特卫普的弗朗西斯·埃利斯如今常常被认为是墨西哥艺术家,因为他的许多艺术创作都发生在墨西哥街头,但其实,墨西哥并不是他的故乡。
1986年,艾利斯作为建筑师被比利时军队征召,前往墨西哥参与地震灾后重建。三年后,重建工作顺利完工,但他不打算回到比利时,而是决定在这个带给他很多文化冲击的异国他乡开启自己的新一局人生——以艺术家的身份定居在墨西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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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埃利斯而言,复杂,多彩,粗糙而充满能量的墨西哥文化带给他极大的冲击,也让他体验到前所未有的自由。身为“局外人”的他一开始觉得自己和这座城市格格不入。“我太高、太白、太像外国佬了”。于是他从自身的外来性为起点,开始尝试用艺术实践来回应和融入陌生的地域和文化,尝试从旁观者变为参与者。
1991年,埃利斯开始牵着一只内置磁铁的“宠物狗”在墨西哥街头散步。他给这只狗起名叫《收藏家》,每天都会牵着这只“狗”在大街小巷穿梭,而这位“收藏家”每天都会被它搜集到的金属物覆盖全身。
“它不停吸,直到有一天,这位收藏家被自己的战利品完全淹没。”埃利斯在视频中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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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ollector
Francis Alÿs
1991
对他而言,这种漫无目的的散步是异乡人探索一个陌生城市的最佳方式。他说:“当你行走在街上时,你会察觉到周围发生的一切,气味、图像、声音......散步也许是当代人最后的私人空间之一。”
作为他的第一件作品,这件观念艺术让埃利斯一度成为墨西哥人口口相传的都市怪谈,也让他在国际艺术圈初露头角。只是这些名气并没有消除他对于自己「外来者」身份的定义。
1994年,他干脆标明自己的“游客”身份:墨西哥街头,一些工人们站在介绍牌后等待雇主,埃利斯站在他们中间,在自己面前放置了一块“游客”的硬纸板,这个行为让他显得格外突兀,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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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rista
Francis Alÿs

1994

在一次采访中,埃利斯对自己的这件作品做了解读。他认为,对于艺术创作,比起创造,更多时候他所做的只是“看见-进入-记录”,以观察者的身份在墨西哥街头漫游,这种“看见”本身有时候就意味着“干预”,而他也自然而然地从旁观者变成了参与者。
在此之后,他相继创作了文章开头提到的《实践的悖论1》;在耶路撒冷停战边界,用身体移动画下的作品《绿线》;以及花费十年,一次又一次手持摄像机冲进暴风眼拍摄而成的《龙卷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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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he Green Line
Francis Alÿs
2004

埃利斯拿着一罐泄漏的绿色油漆沿着巴以停战的边界漫步,他用58升绿色油漆“描绘”了一条近24公里的“绿线”,这条”绿线“是1948年以色列和约旦战争结束时由摩西·达杨(Moshe Dayan)用铅笔在地图上画的。这条边界线一直维持到1967年的六日战争,之后以色列占领了该线以东的巴勒斯坦人居住的领土,这条线也随之消失。


埃利斯以一种“不实用”却诗意的方式,重现了这个严肃的历史事件。他不偏袒任何一方,也不发表政治言论,只是行走,仅仅是行走,以及引发人们的思考。就像他所说的,“有时候做一些诗意的事情会变得政治,有时候做一些政治的事情会变得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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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rnado
Francis Alÿs
2000-2010


从2000年到2010年的十年间,每年旱季结束,埃利斯都会前往墨西哥城东南部的高原,这是龙卷风会出现的季节,他会在不做任何安全防护的情况下,手持摄像机一次又一次跑进巨大的龙卷风漩涡之中。龙卷风中夹杂着沙尘和当地农民焚烧秸秆后产生的灰烬,进入龙卷风的过程无疑是艰难而痛苦的,可一旦进入暴风眼,周围只有一层薄薄的尘土围绕着他,仿佛进入了另一个空间。


”龙卷风“项目的开始是因为埃利斯享受进入风暴之眼后被包裹的那种感觉,但在这个项目的十年间,墨西哥的政治和社会环境也在发生着变化,这些变化让他对自己这件作品的思考也发生了变化。埃利斯用「龙卷风」隐喻了变化中混沌与秩序的关系:秩序从混沌中诞生。
这些作品中,无论是有关地缘政治的隐喻,还是有关空间的界限,“边界”自始至终都是他关注的焦点,他自己也始终是镜头下的主角。

无论和平与战争,

孩子们都玩着同样的游戏
在创作生涯前期,埃利斯的每件作品几乎都与自己相关,他是自己作品的主角。但之后,他尝试从自己的作品中心退出,将主角让给了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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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ndlines, the Story of History

伊拉克, 2018-2020

其实,这个转变在他之前的作品中已经有了隐喻。比如在那件最著名的推冰作品最后,镜头转向一群孩子,他们围着冰块化掉的一滩水,露出好奇又天真的笑脸。

他说:每当我有困惑的时候,我就会重温童年时光,那是我通常能找到答案的地方。”“孩子是大人的起点。什么事情对他们都是新的;另一方面,跟孩子相处,也将我带回自己的起点。”

埃利斯坦言,自己80%的艺术灵感都来自童年,推冰这件作品也或多或少是受到儿童游戏的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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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践的悖论1:有时行动只能引向虚无
Francis Alÿs

1997

从1999年开始,埃利斯以一种近乎“民族志”的方式,考察、探访、捕捉并记录世界各地孩子们在街头的游戏日常。他将这一系列作品命名为《儿童游戏》,至今已经积累了40多个视频。
这些视频最长不超过10分钟,非常直白地记录了孩子们在户外做游戏的过程。在他的镜头里,孩子们专注游戏,并与周遭的环境默契呼应,埃利斯只是镜头之外的旁观者,对于孩子们的游戏社群不做任何干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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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ldren’s Game #28:Nzango

刚果,2021

乍看之下,在埃利斯的《儿童游戏》系列作品中,他走访了很多不一样的城市,在不同的空间诚实地记录了境遇不同的孩子们最日常的玩乐现场。
他们有的在摩洛哥的石阶上拍画片,有的在阿富汗的废墟里放风筝,有的在墨西哥的操场上抢椅子,有的在丹麦的草地上用头传递橘子,也有的在比利时的沙滩上堆城堡......但仔细体会就会惊喜地发现:即使地域乃至文化差距巨大,这些并未有过沟通的孩子们之间的游戏却有着普遍性,一些在和平地区常见的儿童游戏,在战争地区一样可以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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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ldren’s Game #38:Ellsakat
摩洛哥,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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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ldren’s Game #10:Papalote

阿富汗,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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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ldren’s Game #12:Musical Chairs

墨西哥,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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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ldren’s Game #34:Appelsindans

丹麦,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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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ldren’s Game #6:Sandcastles

比利时,2009


儿童游戏,

总是惊人地相似
“作为艺术家,我感兴趣的点恰恰是儿童游戏的普遍性。儿童游戏不多,但它们往往有着许多变化。一个很好的例子是「跳房子」,它有着无数的变体,但在我所了解的许多文化中,基本机制相似。你离开地球,穿过地狱,到达天堂,然后回到地球,跳过地狱,获得重生。这是一个关于救赎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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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rancis Alÿs

儿童游戏虽然以一种看似脆弱的“口口相传”方式被延续,但孩子源源不断地想象力总会在传播过程中对一个老游戏重新组织编排,最终赋予它们穿越世界和时间的张力。
2010年,埃利斯受邀在阿富汗进行一个艺术项目。很快,他就在街头发现当地的孩子们喜欢用棍子推着废旧的轮胎跑,这是一种在当地孩子们之间非常流行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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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ldren’s Game #7:Stick and Wheels

阿富汗,2010

这个游戏对于所有人来说都不陌生,全世界任何角落都曾见过“同款”,甚至在16世纪荷兰绘画大师老彼得·勃鲁盖尔的名作《儿童游戏》中,都能寻得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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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游戏

彼得·勃鲁盖尔

1560

尽管周遭环境恶劣,但生活在这里的孩子没有因为战火和动荡丧失快乐,孩子始终是孩子,他们在玩耍时有一种实实在在的轻松气氛。
塔利班禁止在当地播放电影,并且焚毁了大量电影档案,埃利斯把废弃的电影胶带卷轴拿给孩子们,他们很快就用卷轴代替轮子,“更新”了这个游戏,一个外界看来悲剧性的物件,只不过是孩子眼里更好的玩具。他们总能快速运用手边现有的工具,灵活机智地制定游戏规则,在孩子眼里,玩耍永远摆在首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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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rancis Alÿ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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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rancis Alÿs

埃利斯说:“他们的确是战争的受害者,但同时,他们也是非常有想象力、快乐的人。”
这样的游戏并不是个例。在埃利斯的另一件作品中,墨西哥郊区,男孩们在废弃政府救济房中拿着镜子的碎片,用太阳折射的光线互相照射对方,嘴里模拟着射击的声音。被光线射中的孩子意味着中弹“死去”,他们甚至会俏皮夸张地表演“死亡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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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ldren’s Game #15:Espejos

墨西哥,2013

和阿富汗一样,在这些我们常在新闻中听到的城市,除了暴力和犯罪,穷困和流离失所,埃利斯显然捕捉到了和新闻记者不一样的视角:无论身处多糟糕的环境,孩子们总能把脚下踩着的这片土地就地化成为游戏场。
埃利斯希望通过作品反对主流报道,他记录了孩子们的快乐,并且不赞成主流报道中一味地以悲剧式的口吻概括这些地方。至少属于孩子的最平常的一面不应该被抹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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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ldren’s Game #29:La Roue

刚果,2021

在不同城市的记录过程中,埃利斯还发现不少地方的儿童游戏都受到当地风俗或者日常生活的影响,且大多数游戏都有共同之处。
比如墨西哥的孩子也会使用“剪刀、石头、布”决定输赢,约旦安曼男孩会在响彻城市的祷文声中专注“弹珠”,尼泊尔的孩子们则会寻找大小形状完美的石子“掷距骨”,摩洛哥的孩子会在水边比试“打水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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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ldren’s Game #14:Piedra,Papel o tijera

墨西哥,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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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ldren’s Game #8:Marbles

约旦,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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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ldren’s Game #18:Knucklebones

尼泊尔,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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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ldren’s Game #2:Ricochets

摩洛哥,2007

在世界各地,儿童游戏总是惊人地相似,这似乎是人类天生自带的一种集体意识。在埃利斯看来,“游戏就像是档案库,在孩子与外在物质接触的时候,就像回到人类的起点,就是去玩、去互动,这也许是人所以为人的原因。”


孩子在街头玩耍时,

也在模仿大人的世界
通过观察孩子们在街头玩耍,埃利斯还发现,当变化或者灾难来临时,比起成人,孩子有时能更快地适应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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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说难民营里的孩子往往比成人更快地适应生活,因为他们没有“更好的过去”用以缅怀。他们只会根据周遭的改变,快速重建自己的游戏规则,在有限的条件下,最大化地寻找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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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伊拉克街头,他曾观察到一群男孩子在兴致勃勃地踢足球。在当地,ISIS禁止踢足球,于是他们的游戏中其实并没有足球,他们脚下踢的只不过是空气,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奔跑、抢球、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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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ldren’s Game #19:Haram Football

伊拉克,2017

疫情暴发后,埃利斯在中国香港发现当地孩子在玩一种名为“大流行”的游戏,这是一种由原本普通的“追人”游戏改良的新游戏,“感染者”戴着口罩追逐其他人,被他追上就是被“感染”了。
埃利斯在和孩子的聊天中发现,他们中的很多人并不知道“感染”是什么意思,但电视报道和大人每天都在说这个词,于是他们将这个“热词”加入进日常游戏,游戏似乎变得更有趣了。
埃利斯说:“当孩子在公共场所街头玩耍时,他们也在模仿大人的世界,两者之间会有相似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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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ldren’s Game #22 Jump Rope

中国香港,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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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ldren’s Game #24:Pandemic Games

中国香港,2020

俄乌战争一年后,埃利斯在乌克兰哈尔科夫街头观察到男孩子喜欢在路边玩一种“检查站”的游戏,这是一种与他们生活紧密相关的新式“战争游戏”,他们学着士兵的样子,在路边向过往的车辆示意暂停或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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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ldren’s Game #39:Parol

乌克兰,2023

埃利斯说:“孩子们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重新诠释任何空间或地点。在基辅,我遇到了一个公园,正好有一枚俄罗斯导弹爆炸了,在儿童乐园旁边形成了一个极大的弹坑。孩子们很快把这个弹坑占为己有,把它变成了游乐场。”
在埃利斯的这一系列作品中,孩子们展现出的既有互相协作,也有互相竞争。即使镜头离他们很近,孩子们显然也知道摄像机的存在,但他们并未表现出被打扰或是做作,天真和残忍都会自然而然地在镜头前流露,有时甚至喜欢对着镜头表现和炫耀。
在委内瑞拉,他记录下孩子们在草丛中捕捉蚱蜢的情节,男孩和女孩们一旦抓到蚱蜢,会冷静地把它们的后腿拔掉。画面中的孩子们兴奋地尖叫,把去掉后腿的蚱蜢抛向空中,失去后腿的蚱蜢无法飞行而跌向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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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ldren’s Game #9:Saltamontes

委内瑞拉,2011

如今,弗朗西斯·埃利斯依然持续在他的旅途中收集世界各地的儿童游戏。
在他的影像记录中,孩子们就像是早期作品中游荡于城市中心的埃利斯,无论是在和平还是战乱的地方,都能利用平凡的手边物件以及纯真的观察,在日常空间中创造想象和隐喻。
艺术评论家们形容埃利斯为“档案管理员”和“观察家”,埃利斯则认为,对于很多战乱地区的孩子来说,艺术也许是一束射向他们的光。“如果说我对艺术史有什么贡献的话,可能就是这些了。”
他形容自己的作品是“一种散漫的论证”,随着时间推移,意义会自己浮现出来。


Francis Alÿs:Ricochets
伦敦巴比肯艺术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