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辅:许我以幸福,在这无凭的尘世上
文/曹然
2012年10月14日,民族主义的“自由”党(Svoboda)成员在基辅纪念乌克兰起义军(UPA)成立70周年。游行人群首先聚集在基辅大学对面的民族诗人塔拉斯·舍甫琴科雕像前朗诵几首经典诗篇,之后向市中心进发,一路燃放烟雾弹为自己造势。队伍中除了年轻的民族主义者们,多数是要求得到国家承认的起义军老兵:这支尴尬的军队至今没有任何名分,他们自认为是保卫国家和民族独立的英雄,却拿不到一分国家的津贴。
无论如何,极右民族主义的“自由”党与起义军找到了共鸣。这个几年前还在大街上攻击少数民族和外国人的小团体已发展成乌克兰五大党派之一,在2012年一举步入了议会,目的是“建立一个纯净的乌克兰,提高乌克兰族的地位,像起义军那样赶走想盗窃我们国家的外人”。该党甚至想禁止一切关于烟草和酒类的广告。温和派乌克兰人则不以为然:“都是些新纳粹主义分子,但国家总觉得需要些极端民族主义做点缀,做个样子向俄罗斯示威。”
通过漫长的边检队伍,经受慢条斯理又充满怀疑的护照检查,入境章“咚”地一声落下,你才会如释重负:可以进入基辅了。
在这座乌克兰的首都城市,2012年欧洲杯的举行使鲍里斯波尔国际机场得到了一番整修,现代化的新航站楼拔地而起,但依然无法改变穿制服的老大妈和像旧时国营商店一样陈列的“乌克兰特产”(纪念衫、钥匙链、各种做工粗糙的小玩意)带给人的强烈印象。
初来者们自然而然地把这些都归类为“典型的苏联国家”。他们穿过巨大而丑陋的城市外围,目之所及只有一片灰暗:苏联式大楼日益破败;纸盒一样的低矮房子拥挤在路边,贴满各色俗艳广告;老式拉达车缓缓地驶过失修的公路……
但是,从市中心的独立广场开始,另一个基辅渐渐铺陈开来。
圣索菲亚大教堂和圣米哈伊尔修道院建筑群壮观的金顶和精巧的浮雕令人目不暇接,中间则是完全欧洲式样的广场、优雅的新古典主义建筑和古旧的石板路;之后便是安德烈斜坡——基辅的“蒙马特高地”;山顶是俄罗斯巴洛克式样的圣安德烈教堂,可远眺辽阔平静的第聂伯河。艺术家们居住过的老屋沿着山丘间的石子路缓缓向山下排列,兴奋的外国游客流连在乌克兰刺绣、手绘陶器、传统人偶和古董摊位前……
冬日大雪将斜坡变成缓坡,五颜六色的房屋漂浮在积雪中 ,似一幅天然的油画;夏日,雨水则从坡上哗啦啦流下,行人不得不四处躲避。“无论在莫斯科近郊的雪堆中,还是在白俄罗斯河流的沼泽地带,基辅是我永不能忘怀的第一个爱人。”诗人古津科写道。
苏联时代,作家伊利亚·爱伦堡每次回到基辅,都会为这里人们的“轻松、亲切和活泼”感到震惊:“夏天咖啡馆中坐满了人,一直喝咖啡或吃冰激凌。每个人的脸上带着微笑,我怀着嫉妒和赞美的心情瞧着他们。看来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南方和北方,乌克兰的幻想和幽默使古老的俄罗斯的严峻外貌增色不少。”
这样的旧时基辅已经仅存于文学中。安德烈斜坡的老屋人去楼空,坡上除了兴高采烈的游客,衣着过时、面无表情的基辅人匆匆而过,手里提着塑料袋,吃着塞了大蒜或香肠的炸面包。路边咖啡馆仍出售樱桃馅饺子,顾客却寥寥,取而代之的是超市里大包的冷冻饺子——物价飞涨,对平民百姓而言,在外吃饭已有些奢侈。
不满的情绪四处蔓延。农民们提着干草叉在政府门前抗议限制农产品出口,中小企业主和商人抗议对他们增加税收,退休职工抗议过低的退休金。现总统亚努科维奇和前总理季莫申科的支持者们在奇列夏季克大街上肉搏。曾揭露前总统库奇马腐败内幕的记者格奥尔基·贡加泽的被害纪念日里,民众高举蜡烛走在独立广场上,“12年后真相仍在等待,这个国家正常吗?”
独立20多年来,年轻的乌克兰并未如人们预想的一样,成为“下一个芬兰”。曾使爱伦堡陶醉的微笑已不易寻觅。
……
苏联已经无可挽回地属于过去。“今天并不完美,但我永远不会认为苏联值得怀念。”帕特里亚克说,乌克兰人某种程度上的确保持着“自由哥萨克”的本性。“有些老人怀念苏联,只是对青春的一种怀旧。我很庆幸这些都一去不返了:为一片面包大打出手,死记硬背列宁语录,无休止的组织生活……最可怕的是民族身份、思想和良心的沉默。”
现在的基辅,有人抱怨人们要么只对政治感兴趣,热衷于党派斗争,要么只对购物感兴趣——欧美的品牌和时尚使人趋之若鹜,更不要说移民到那里了:基辅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婚姻中介”“最美的乌克兰”“幸福俱乐部”等招牌,将无数寻梦的女孩嫁给(或卖给)喜好到东欧猎艳的外国单身汉。就连出身小康家庭的伊琳娜也忍不住说:“我愿意把自己卖了,只要能换本美国护照。”
但对一般基辅人而言,生活要简单许多:知足常乐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帕特里亚克非常喜欢索尔仁尼琴的作品,作家当年从一个劳改营辗转到另一个劳改营时, 听到街上的人们抱怨各种生活琐事,比如和岳母或妻子的争吵,惊叹:至少你们有健全的四肢,没有被牢狱之灾损害健康, 你们还奢望什么呢?“乌克兰人对幸福的定义很简单。”帕特里亚克说,“我感谢上帝让我和妻子、孩子身体健康,让我有喜欢的工作而且能自食其力,此外我们还有一个自己的国家。我没有理由不幸福。”
从索菲亚广场到安德烈斜坡,基辅充满了栗子树和丁香花的芬芳,黄昏时分到处是人群轻微的喧闹和音乐声,情侣们在高地上眺望第聂伯河。帕乌斯托夫斯基曾经写道,在春天的基辅,“每一个少女都是绝美动人的。在大街上,在花园里,电车上……那羞涩但亲切的流盼,头发的香气。这一切都令我想到,在这一生里,迟早我也会堕入情网。……我突然想起一首诗来: 春天的神秘力量君临一切/ 在她的额角上闪烁着群星/ 你是那么温柔,你许我以幸福/ 在这无凭的尘世上……”尽管现实远不完美,但基辅人仍毫不犹豫地表达对这片风景的眷恋:“我生于这里,也愿死于这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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