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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形之手,扼住真理的喉咙


  • 文/景凯旋  



“你们赞美大自然令人赏心悦目的千姿百态和无穷无尽的丰富宝藏,你们并不要求玫瑰花散发出和紫罗兰一样的芳香,但你们为什么要求世界上最丰富的东西——精神,只能有一种存在形式呢?”


这段话见于《评普鲁士最近的书报检查令》,是马克思1842年的名文。前东欧国家领导人,对这句名言应该都十分熟悉,如同熟悉自己的手背。

 

“你们赞美大自然令人赏心悦目的千姿百态和无穷无尽的丰富宝藏,你们并不要求玫瑰花散发出和紫罗兰一样的芳香,但你们为什么要求世界上最丰富的东西——精神,只能有一种存在形式呢?”


这段话见于《评普鲁士最近的书报检查令》,是马克思1842年的名文。前东欧国家领导人,对这句名言应该都十分熟悉,如同熟悉自己的手背。


在这篇文章中,马克思论证了没有出版自由其他一切自由都是泡影的观点,并指出:“书报检查就是官方的批评。书报检查的标准就是批评的标准。”“整治书报检查制度的真正而根本的办法,就是废除书报检查制度,因为这种制度本身是恶劣的,可是它却比人还要威风。”


马克思的观点基于19世纪的自由主义思潮,也就是300年前弥尔顿在《论出版自由》中的申言:如果用防止人民了解恶来让他们选择善,这样的选择是没有意义的,根据良心作自由的讨论是一切自由中最重要的自由。


有意思的是,普鲁士王国的检查法令同样源于这思潮,它宣称:“根据这一法律,书报检查不得阻挠人们对真理作严肃和谦逊的探讨,不得使作者受到无理的约束,不得妨碍书籍在书市上自由流通。”


尽管它的目的是为了加强权力对思想的禁锢,但却是相对宽容的,这才使得社会主义思想得以在19世纪传播开去,并在20世纪下半叶促成了社会主义阵营的出现。


“二战”结束后,东欧各国相继建立斯大林模式的社会主义制度。这个模式基于暴力和宣传之上,它的理论矛盾不比它的现实矛盾少。


一方面,鉴于言论自由已经取得普世的合法性,东欧国家的宪法中都规定了言论自由和出版自由,并且其政府从来都否认审查制度的存在。


另一方面,东欧国家的作家们经常讨论的一个话题,就是无所不在、令人窒息的审查制度。这个矛盾的现象集中体现了极权的本质,即迫使每个人生活在谎言中,对它的反抗,因而成为20世纪最具有人类发展史意义的精神现象。


……


呼吁建立公开的审查制度其实是个反讽,因为不公开的审查制度一直都存在。匈牙利作家米卡罗斯·哈拉兹提曾写了一部书《天鹅绒监狱》,描述和分析了这种“审查制度的文化”。他在书中假托一个官方御用作家的口气,论证创作者和审查者并不是对立的关系,而是亲密的合作者。从前的审查制度假定创作者与审查官是天敌,新的审查制度却消除了这种对立。双方“相互拥抱”,共同创造了繁荣的文化生活。通过“创造性妥协”和“自我纠正”,艺术家们会越来越与国家利益趋于一致,成为“国家艺术家”,以至于根本不再需要公开的审查制度。


……


审查制度已经不再是简单的国家干预问题,它也不再像人们以为的那样令人反感。无论艺术家的作品如何糟糕,只要他们牢记自己的国家雇员身份,服从上面的宣传指令,他们的作品就可以出版,获得当局对其作品的宣传和奖赏,从而安享当局给予的地位和高薪。这种情况下,人们不再会谈论作家的自由,只会谈论作家的责任,而这样的责任和待遇联系在一起。作家们既能享受为人民服务的合法的自豪,又能享受优越的特权。


在许多官方艺术家眼里,这是一种“进步的审查制度”,他们意识到对国家有益就是对自己有益,因此他们宁愿受到权力保护而不是拥有创作自由。上世纪70年代,匈牙利政府曾试图倡导大众文化,把艺术品推向市场,由于大众文化没有“价值”或“教育意义”,不足以保证国家的支持,因而必须自负盈亏,并交纳特别的税。结果引起许多官方艺术家的抗议,他们抗议被社会主义解放的艺术再度成为商品,他们批评个人利益、物质主义和公共事务中的不负责任,担心下放权力和采用金钱标准会造成一种新的、更难管理的文化环境,并且危及自己的崇高地位和稳定收入。


官方满意地注意到,对大众文化的担忧会大大减弱反对审查制度的观点。事实上,社会主义社会从来不会仅仅受经济原因驱使,即使是在其推行经济现代化时期。让艺术家们在市场中仍得到保护的政府,如今被看作是美学的保护者,是堕落的大众文化的反对者;审查制度得到热烈拥护,因为它是稳定的价值和建设性意见的担保者。


那些持异议的、拒绝自我审查的艺术家注定要灭亡,他们会被贬低为一个政治抗议者,其作品则被看成只是为了表达政治不满。这样,他们就可以成为被谴责的对象。由于拒绝合作,他们的作品不会被允许出版,只会被排除在艺术王国之外。对他们的羞辱是对“国家艺术家”的奖赏。当然,他们的作品也不会被完全浪费:他们像花园里的残败花朵一样,成为肥料。国家文化可以得到这些肥沃异议的滋养。


正如匈牙利著名作家康拉德所说,哈拉兹提此书是一部探讨“审查美学”的书, 是“揭露统治者内心秘密的地下文学”。审查制度产生于体制内部,已经成为一种生命的血液,缺少了它,什么都别想生存成长。哈拉兹提的讽刺里蕴含了一个几近残酷的图景:如果国家社会主义真的成为世界文明,那么世界将会变成什么样子?而波兰作家巴兰察克在评论此书时也指出,就像奥威尔曾经所恐惧的,在东欧极权制度下, 确实产生了一个新的“不希望得到自由的人类品种”。


……


如捷克学者米兰·塞梅切卡所说:“政府和意识形态尽力强加于我一个我并不认同的现实,并且声称我的现实是歪曲的、错误的、虚假的,而唯独他们的才是客观的, 是经由全部历史以及政府机构官员决议所核准的。”在严厉的审查制度下,萨米亚特成为说出真相的唯一途径。这些作家提出的主张是“生活在真实中”,用以反抗生活在谎言中的现实,萨米亚特是他们践行自己主张的最好证明。


完整内容请见《Lens》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