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食品之味
文/李斐然
摄影/甄宏戈
槐树高大根深,在全国范围内都有种植。槐树花是淡淡的黄色,既可以烹调食用,又可以入药。槐树对很多人而言,更是一种“家”的寄托。根据历史记载,明朝永乐皇帝迁都北京,从山西迁往河北的移民采集了大槐树的种子,把它带到新家种植,成为了他们守望家乡的一种寄托。
“三年困难时期”时,北京人主要吃的代食品就有槐树花、榆树叶、榆树皮、杨树花、柳树芽等。因为槐树花最为好吃,所以有人会为摘它而打架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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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安徽凤阳县发生大范围浮肿病。县委书记问大夫,这病为什么治不好?少什么药?大夫王善良回答:“少一味粮食!”
1956年至1961年,缺粮的讯息从农村蔓延到城市。于是,共和国历史上出现了一场由中央发动、各级代食品领导小组指挥、全民参与的代食品运动。
那时候,陈廷伟刚加入中国农业科学院没多久,作为土壤肥料研究所的科研人员,他原本研究生物固氮项目,但是突然之间,大部分科研工作者都要面对同一个课题——粮食问题。
最初的粮食研究课题要解决的问题是“粮食多了怎么办”。1958年8月4日,毛泽东视察河北省徐水县,县委书记虚报了粮食产量,毛泽东相信了,说,“怎么能吃得完那么多粮食啊?你们粮食多了怎么办啊?”
两天后,中国科学院党组召开扩大会议,研究讨论从科学角度解决多余粮食的用途,并指定在长春的应用化学所、在大连的石油研究所、在北京的化学所,在上海的有机化学所、生物化学所和植物生理研究所,停止现有研究课题,抽调科研人员研究粮食的综合利用。
可是,粮食怎么可能多呢?据1958年4月25日中共中央转报办公厅所得各地的消息称,安徽130万人缺粮,山东农村67万多人断粮,广东仅15个县断粮的就有69万多人,甘肃21个县缺粮,其中最严重的县饿死735人。而在1959年国务院秘书厅的15省春荒情况统计表中注明,2517万人无饭吃。
1955年出生的作家莫言,将童年的饥饿记忆写进了小说《蛙》中:看到学校堆的煤块,“嗅到了一种奇异的香味。仿佛是燃烧松香的味儿,又仿佛是烧烤土豆的味儿”,“第二天我们在课堂上一边听于老师讲课一边吃煤。我们满嘴乌黑,嘴角上沾着煤末子”,“于老师带领我们诵读课文,我们满嘴乌黑,跟着朗读”。
类似的饥荒在全国范围内蔓延。陈廷伟和同事们又再度被紧急动员起来,整个中科院全力投入了新一轮的“粮食没有怎么办”的研究中。陈廷伟说,那时候晚上走在中科院大院里,科研楼一排排全都亮着灯,每个研究所都在加班加点地寻找代食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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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林省在推广“做饭增量法”时宣称,据辽宁、陕西两省若干个科研机构,经过试验,增量法“能把粮食中的养分发挥出来,容易消化,增加热量,又能吃饱吃好”。在他们的算法里,“按全省农村一年消费口粮238.5万吨计算,如果都用增量法做饭,就等于增产粮食75万吨,可够全省900万农村人口吃四个月”。
但在陈廷伟看来,其实只有一个诀窍——加水和稀,看上去就多了。而据记载,当时的农民对这种方法也起了一个名字——“哄肚皮”。
运动来得快,走得也匆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就再没有人谈关于小球藻的事了。”离心机的实验还没做完,小球藻还远远没有达到工业化生产的水平,这场轰轰烈烈的代食品运动就宣告结束。留下的是陈廷伟延续至今的迷惑:“花了这么多精力做的研究,连个总结报告都不做,就这么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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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廷伟已经退休很久了,生活的主要内容,就是在家里料理阳台上的花花草草,整理房间里大大小小关于土壤肥料和微生物研究的书籍,然后给自己煮一个鸡蛋,“只有鸡蛋最好吃。”
直到有天看《老年文摘》,报纸上有人在回忆小时候吃的小球藻,说从绿色的水槽里面捞起来的浮游生物,是当时最美味的食物。
“还有人记得小球藻?还有人对它感兴趣吗?”已经有50年的时间里,没有任何人跟他提过这个名词。家人不再提,同事不再谈,他指导的研究生甚至完全不知道。陈廷伟获得过全国科学大会奖、多种部级奖状以及国务院颁发的突出贡献政府特殊津贴,不过没有一项跟小球藻有关。
于是,老人打算写一篇文章,回顾一下这段经历。写的时候他想算一下:代食品运动对缓解全国饥荒起了多大作用呢?他查不到任何有关部门的调研总结,只好自己想办法算出来。他翻阅了《中国统计年鉴》、《中国人口年鉴》和《人口统计年鉴》,其中显示,1959年前,中国人口每年至少增加1000万人,1959年-1961年人口连续三年负增长,他据官方统计计算后发现,三年非正常死亡人口为1458万。
陈廷伟这么算下来,如果仅看统计数字, 1961年非正常死亡人数比上一年骤然减少700多万人,此后即恢复正常,“这其中应该有代食品运动所起的作用吧,保守估计,代食品在救灾度荒中,减少了上百万人的浮肿病和死亡”。
在上世纪60年代,中国科学院微生物所在寻找代食品运动中,进行了“人造猪肉”研究。人造猪肉其实就是一种叫做“白地霉”的酵母菌,只是因为所含营养类似于肉类,所以被称为“人造肉”。
为了应对全国范围的饥荒现状,“人造猪肉”的培育方法简单易行。研究人员在《关于大办粮食代用品的建议》中这样介绍,“把白地霉放在培养液(淘米水、涮锅水、残菜帮、烂水果、无毒的树叶、野草、农作物的根茎叶煮后都可制成营养液)里,保持20-30摄氏度,两三天内就繁殖出一层白膜。白膜在50-60摄氏度温度下,即溶解成糊状,这便是人造肉精。”
“人造猪肉”并不只有“三年困难时期”的人们食用。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德国科学家就开始研究食用酵母,做成样子类似猪肉和牛肉的“人造肉”。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再次生产这种食用酵母,英美等国也纷纷效仿。
在“三年困难时期”,像“人造肉”这样得到大力推广的科技食品,除了主文中的“小球藻”,还有红虫(即水蚤)、橡子面粉(将橡子去壳破碎,然后用千分之一浓度的碳酸钠溶液浸泡一两天,去掉不适合食用的单宁)、玉米根粉、小麦根粉、叶蛋白(把采集的鲜叶切碎,掺水磨成浆,榨出叶汁,加热至70-80摄氏度,使叶汁中的蛋白凝固沉淀,然后过滤、弄干即成)等。
当时,湖南省电力学院发明了用稻草粉和面粉各半制成的馒头,声称“经过医学院的化验,营养价值超过北京标准面”。湖南、四川、广西还将石灰水煮稻草再研制成粉,声称稻草的淀粉量达到30%至80%,并将这种淀粉起了一种学名,曰“稻草淀粉”。
野菜:由果腹到乡愁
潘富俊是台湾中国文化大学的植物学教授,生活在台北的他常常一接到电话,就立马飞到大陆,只因为电话里的人对他说:“嘿!我听说广西植物园有王维的红豆!”
在食不果腹的年代里,中国人吃过哪些东西来填饱肚子?这就是潘富俊在寻找答案的问题。他介绍,《诗经》里面包含了160种植物,其中可以吃的植物74种,单单野菜就包括荇菜、葛、卷耳、芣、苜、蕨、薇、蘋、藻、苓、荑、唐、芄兰、谖草、蓷、麻、荼、莫、莨、苦、苕、苴、苹、莱、芭、蓫、蕾、堇。
这些纷繁众多的野菜,就是古代的“代食品”。史载伯夷和叔齐“采薇而食”,“薇”就是俗称的“救荒野豌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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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抗饥荒灾荒从不少见。在《诗经》里,常常看到挨饿的情绪。比如《秦风·权舆》里写“於我乎,夏屋渠渠,今也每食无馀。于嗟乎,不承权舆。於我乎,每食四簋,今也每食不饱。于嗟乎,不承权舆”,一唱三叹翻来覆去说的都是一件事——没吃饱。
学者高建国在《解放前中国饥民食谱考》中,详尽列数了“中国饥民吃什么”,包括植物62种、动物7种、土石13种,里面除了一小部分是野菜或野花,剩下都是如今难以想象的“食物”——木头、草根、蝗虫、害鼠,甚至还有雁粪、牛粪和马矢(通“屎”)。
野菜之外,人们也在寻找别的形式的代食品。据这份饥民食谱记载,“万历十三年,河北以北,民食草木。富平诸县,以石为粮”。咸丰七年,“云南大饥,民采观音土,取掺面食,和饼食之”。可是,这种叫做“观音土”的代食品含有大量氧化铝,不能被人体消化吸收,虽然可以解一时之饥,但食用后会腹胀、浮肿,难以大便,以致会同饥饿一样带来死亡。
即使是不缺粮的时候,饥饿的记忆也驱使着人们做足备荒的准备。明代的人发明了一种既可以糊墙又可以吃的“守山粮”。把萝卜煮熟,配上米饭,放进制砖的模子里,磕成砖坯,晒到干透,拿来砌墙。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从墙上掏出一块砖,扔锅里煮熟,就是一锅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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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饥荒频次减少,采摘野菜的挑菜节也不再是坊间最热闹的活动了。但在西南地区,野菜对于当地很多少数民族仍然意味着一种传统的情感牵连。龙春林介绍说,生活在澜沧县糯福乡南段村山寨的拉祜族,直到现在都还保留着对野花的崇拜。拉祜族人相信“开花就会结果,生命源于花,也因此得以延续”。
在潘富俊眼里,野菜不只是与饥荒对抗的武器,也是具有田园诗意的意象。就像《诗经》开篇的“蒹葭苍苍”里,人们就是在成群结伴采摘芦苇,他们哼唱着古老的曲调,在田间地头挑选着可以充饥的野菜。
这种传统一直流传了几千年。今天,野菜也在各式饭馆里仍然充当了乡愁与自然的化身。北京一家曾宴请奥巴马夫人的餐厅里,每一幅食谱就都配有野菜的介绍。也有一些野菜饭馆,会将自己的产品称作“忆苦思甜饭”。
这种太平时期的“浅斟低吟”,说不好是遮蔽还是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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