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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些鸟,是天生的旅行家。

 
它们被称为候鸟,在特定的季节飞向远方。现在,是一部分的它们飞向中国南方过冬的时节。
 
但在漫长的迁徙之路上,有些鸟,似乎永远到不了目的地。

 


一到冬天,
有些鸟就不见了

 
很久以前,人们就发现有一些鸟儿在某些季节会消失。
 
但在19世纪以前,欧洲的一些人还认为候鸟和其他动物一样,在冬天会进入冬眠模式,所以一到冬天就看不见身影,也有人一度认为燕子在湖底和溪流底部的泥中冬眠,来自英国的牧师兼教育家查尔斯·莫顿在1680年,甚至提出了鸟类迁徙到月球过冬的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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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认为冰冻的湖里可以捞出鸟
 
直到1822年,人们在德国发现了一只白鹳,侧面插着一支非洲木材制成的长标。它在冬天迁往非洲越冬,被射中后,带伤飞回了数千公里外的欧洲。候鸟迁徙的证据,才自此被越来越多地发现。

候鸟这种有规律地季节性长距离迁移,在动物学上被称为“迁徙”。而鸟类之外,凤尾鱼、斑马等许多动物也会在繁殖地和越冬地之间往返迁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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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全世界的鸟类中,有近1900种是具有迁徙习性的候鸟,约占总数的20%。普通雨燕(在亚种上属于北京雨燕pekinensis)便是在北方常见的一种候鸟,它们喜欢在北京城门楼上筑巢,也被老北京人称为“楼燕”,每年4月至7月在我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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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雨燕 ©徐谭 光明图片
 
很长一段时间内,人们并不知道它们在冬天去了哪里。后来,通过给颐和园的普通雨燕背上光敏定位器,人们才知道它们离开北京后,曾一度跃过天山和红海,途径 37 个国家,最后在非洲南部过冬。每年,它们飞行的距离接近一个赤道的长度,不仅边飞边吃,还边飞边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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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雨燕的飞行路径 ©北京科技中心
 
另一方面,终年在同一个地方栖息的常住“居民”,则被称为留鸟。它们生活在特定的区域,不会发生大规模迁徙,一年四季都可以见到的乌鸦、喜鹊、麻雀便是最常见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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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金翅雀也是一种留鸟,在欧洲、北非及西南亚十分常见。图为2023年搞笑野生动物摄影奖的入围作品之一,名为Dispute(争吵),最右边这只雏鸟虽然还要靠妈妈喂养,但感觉自己翅膀硬了,拍摄地点为一片跨越了白俄罗斯和波兰边境的原始森林。
 
留鸟和候鸟在生存上的竞争,可能是候鸟迁徙的潜在因素之一。
 
在冬天相对寒冷的北方可能会把水、食物甚至土地冻住,不适宜生存,所以候鸟需要飞向温暖之地。而到了春天再飞回北方,则是因为热带地区往往有更多的竞争对手,生存竞争激烈,飞回温带或寒带不仅会有相对充足的食物,长时间的日照也可以提供更充分的觅食时间,用以喂养鸟宝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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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迁徙前到迁徙过程中,候鸟会为了长途旅行逐渐更换旧羽,换上一身新羽毛,穿着长达春秋两个迁徙季。有的鸟儿则因为要不间断地飞行成千上万公里,会花好几周时间疯狂地进食以增加脂肪,甚至让体重增加50%。一只正常体重为一二百克的红腹滨鹬,在增重期可能会增重一倍还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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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腹滨鹬 ©蔡挺
 
候鸟迁徙的距离有远有近,有的鸟儿总会遵循固定的路线。
 
在全球九大迁飞区中,东亚-澳大利西亚迁飞区(EAAF)跨越了22个国家,北至俄罗斯远东和美国阿拉斯加,南至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是迁飞区中比较拥挤的一条,每年吸引来超过5000万只候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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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飞区指的是大量候鸟在迁徙时使用的相似的路线,有时也包括其繁殖地和越冬地,它们就像是一条条候鸟的“高速公路”。(Yong et al., 2015

我国便位于这条迁飞区的中心地带,包含了东、中部大部分省份。每年,在俄罗斯和蒙古等国外北方地区以及我国东北、华北东部繁殖的候鸟,会迁飞到华中、华东或华南甚至东南亚各国越冬;又或者飞到日本、马来西亚、菲律宾以及澳大利亚等国越冬。
 
斑尾塍鹬(chéng yù),是这条线路上的候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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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0月13日,一只卫星标签编号为234684的幼年斑尾塍鹬从美国阿拉斯加南下塔斯马尼亚,连续11天不间断飞行了13560公里,打破了候鸟单次不间断飞行的最远纪录。而它付出的,不仅是在出发前将体重增加一倍,为飞行储蓄脂肪,还要压缩吸收掉1/4的消化器官,以减少长途飞行中不需要的重量,同时加大心脏的体积,以便将血液更有力地泵送至飞行用的肌肉。

斑尾塍鹬的脚上没有蹼,一旦降落在水面上,便没有办法起飞。塔斯马尼亚鸟类保护组织(BirdLife Tasmania)的组织者埃里克·沃勒(Eric Woehler)表示,这只鸟在这场“没日没夜的旅途”中大概“瘦了一半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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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更多长途迁徙的鸟类不能一次性飞抵目的地,它们需要在漫长的迁徙中停歇、休息、加餐,以补充能量。
 


漫长的迁徙


作为世界上15种鹤类中迁徙距离最长的鹤之一,白鹤便是需要在迁徙路上不断“加餐”的候鸟。
 
它们每年在繁殖地与越冬地之间的平均迁徙距离达5300公里。这个过程,会消耗其在迁徙前身体所积蓄的能量。所以,它们会在迁徙中途径的“浅水性湿地”——一种水深小于30cm的湿地中停歇休息,以补充能量再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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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红色名录中,白鹤的濒危等级已经被列为极危,仅次于野外灭绝和灭绝  ©娄方洲

而学者对白鹤进行的卫星定位跟踪发现,它们的迁徙路线周而复始几乎不变。这也意味着一旦原有线路上的湿地被破坏,它们会面临致命的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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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鹤迁徙路线 Wikipedia

“全球白鹤原有三个种群,分别向中、西、东三条路线迁徙。过去20年里,中部种群已经灭绝,一只都不剩了;而西部只剩一只名叫奥米德波斯语为Omid,意为希望)的雄性白鹤,独自在伊朗过冬”,来自SEE基金会“任鸟飞”项目(简称“任鸟飞”)的关磊称,“只有途经中国的东部种群,还因为鄱阳湖和沿途小块湿地的存在,而比较完整地保留着,全球98%以上的白鹤几乎都在此迁徙栖息。“

为了延续西部种群的血脉,保护工作者曾从遥远的比利时Cracid繁殖与保护中心将一只名为罗亚(波斯语为Roya,意为梦)的雌性白鹤带到伊朗,介绍给奥米德做“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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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鄱阳湖大旱,候鸟喜欢的碟形湖和湖内的鱼虾螺蚌、沉水植被大量减少,候鸟们度过了一个艰难的冬天。©澎湃新闻 伍惠源

另外一方面,与白鹤这种需要借助热气流迁徙的大型鸟类(猛禽、鹤和鹳等)不同,大多数体型较小的候鸟主要在夜间迁徙。

其中,大部分雀形目的鸣禽们,便是在夜间迁徙的候鸟之一。就算你身处在城市或是乡镇中,也可能可以在身边的灌丛树林看到经停的它们。每天,它们在当地日落后开始一天的迁徙,通过星光辨认将要去的方向(候鸟定向的问题比较复杂,但星光是其辨认方向的重要因素之一)。在日出前后,就近寻找一个尚可接受的停歇点,用来觅食和补充体力。

2021年秋季,北京大学CEE课题组(ConservationEE保护生态学课题组)与保护工作者、观鸟人Terry Townshend合作开展了北京夜间鸟类迁徙项目。他们在靠近奥林匹克森林公园的亚投行(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总部楼顶安装了一台Song Meter Mini录音机,在每天日落到第二天日出的时间内录音,录夜间迁徙的鸟类发出的声音。

“很多候鸟在夜间迁徙时会发出有特征性的飞鸣(Flight call),通过录音是能够辨识出来是什么物种。”来自CEE课题组的博士生刘双祺称。整个2021年秋季,他们记录了来自60余个物种的3万多次鸣叫,其中95%的鸣叫都已至少被鉴定到科,大多数是夜间迁徙鸟的飞鸣,少数则来自一些本地留鸟。

“有趣的是,在2021年秋天的录音中,出现最多的三个物种——树鹨、夜鹭和云雀恰好分别偏好林地、湿地和草地”,刘双祺发现,“这在北京市大力推动‘留白增绿’的背景下(指利用城市的缝隙、边角等地块,种植绿色植物进行绿化),给我们带来了一点启示:如果片面追求森林覆盖率,忽视了草地和湿地,可能反而会破坏了鸟类栖息地和鸟类多样性。”

在对北京的候鸟夜间迁徙有了初步了解之后,CEE课题组也开始尝试探究北京的夜间灯光会如何影响迁徙候鸟的行为。因为越来越多的研究表明,人造光源造成的光污染正在干扰候鸟的判断,让它们迷失方向,甚至撞上建筑物。

2023年10月4日晚至5日凌晨,芝加哥上空的迁徙鸟类数量达到150万只的峰值。但有些候鸟没有到达目的地,会展中心的灯光和当时雨天的影响,使它们撞上了芝加哥麦考密克展览中心的玻璃窗,近1000只鸟死亡。

在纽约,每年9月11日日落时分,为了纪念911事件中的遇难者,两道代表双子塔的巨大光柱会划破夜空,而此时也是鸟类秋季迁徙的高峰期。

2017年,康奈尔大学的研究团队便发现,在之前所举办的七次纪念活动中,总共约有多达110万只的鸟儿被光柱吸引和迷惑。它们在这儿不仅消耗了体能,还增加了被捕食和撞上附近建筑物的风险。这一研究结果曾促成一项对策的出台,即当探测到周边有大量候鸟集群时暂时关闭灯光,等鸟群离开后再打开灯束。

同样,鸟类在白天看到反光玻璃上映照出的植被、天空等,或透过透明的玻璃看到另一侧的植物或空间,误以为可以穿行,从而直接撞上玻璃,也会发生鸟撞事件。

除了大众稍熟悉的灯光干扰迷路和鸟撞原因之外,候鸟在迁徙中消失,更深层次还有人鸟之间的用地矛盾。

“迁徙需要消耗候鸟极大的体力,它们太疲劳了,再加上缺少食物或是人为捕捉、驱赶,让这个时期成为鸟类生命周期中最为艰苦和死亡率最高的阶段。”关磊称。

在调查候鸟迁徙威胁和生存现状的过程中,任鸟飞的伙伴在迁徙季节每个月会开展两次监测(非迁徙季每月开展一次)。在今年1月至11月的监测活动中,他们在全国60多块保护地,记录到了300多条鸟类威胁记录。

“其实,影响候鸟迁徙的一大部分因素还是人为干扰活动,比如说过度的农田开发建设与土壤污染、沿海滩涂地带的水产过度养殖,以及过度的旅游活动”,关磊进一步解释说,“现在特别流行的赶海,把滩涂挖得坑坑洼洼,不但破坏了候鸟的栖息地,也挖走了候鸟的食物。同时,频繁的干扰也让候鸟不能在此长时间停歇。”

东南沿海的滩涂是很多迁徙水鸟的觅食地,也是蛏苗的养殖地(主要在福建和浙江)。作为全世界蛏子的最重要产地,据2015年的一项统计,中国年产蛏子80万吨。

人和鸟的矛盾在滩涂上演,为了提高蛏苗产量,在此过冬和经停的鸻鹬鸟类,成为了蛏苗养殖户眼中的威胁。他们在每年秋季撒苗时架设防鸟网,这些防鸟网用竹竿撑起,覆盖整个蛏苗养殖的区域,用以防止滩涂觅食的水鸟取食养殖蛏苗。

在3月底4月初的蛏苗养殖结束后,因为拆除人工费用高,这些防鸟网大都不会被拆除,直到夏季台风刮走,秋季再重新架设,从而对秋冬季和春季两个迁徙季的候鸟都造成了威胁。

“站在保护鸟类的角度讲,如果养殖户只是为了保护蛏苗,是不是可以在养殖结束后就进行拆除?至少降低对春季迁徙候鸟的威胁”,同样来自任鸟飞的曹志刚称。

“包括尝试一些对鸟类威胁更小的驱鸟措施,或者探索兼顾渔业生产和候鸟取食的鸟类友好水产品可持续认证”。曹志刚补充道,“SEE基金会曾推进过鸟类友好水产品的认证项目,已经完成初步的调研,但因缺乏后续资金,只能暂时搁浅。现在中国市场上,这类产品在出口和高端商超是有需求的,但也缺乏本地化的认证和产品。”

而在候鸟经过的另一个角落,更残忍的伤害在上演。

山东长岛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是中国东部候鸟迁徙必经之地,记录过包括金雕、猎隼、秃鹫等在内的346种鸟类,包含很多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二级保护动物以及IUCN评估的受胁物种(易危、濒危、极危三级的合称)

今年10月,在这个保护区一些岛屿上,志愿者发现了大量的鸟网。途径此地的鸟被网住后的应激反应,会让它们下意识的挣扎导致被鸟网越缠越紧。而鸟贩子为了更快地将鸟取下,会将它们割头杀死。

这里面,包括了长耳鸮、短耳鸮、北领角鸮、雀鹰等国家二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

无法抵达的终点

有时候,当候鸟们躲避了大雪、风暴、天敌、迷路以及人类驱赶与捕杀,一路风尘仆仆回到可觅食的“家”时,家可能已经不见了。

勺嘴鹬,便是这样的鸟。

作为一种“自带饭勺”的小鸟,它们在觅食时会用“饭勺”在浅水处左右咂嘴扫动,过滤出适合自己食用的水生生物。

它们每年从俄罗斯东北部楚科奇半岛的繁殖地出发,抵达中国南部和东南亚的潮间带湿地越冬,在中国东海沿海地区完成换羽、休息、觅食以补充能量。其中,广东湛江雷州半岛因三面临海,拥有大面积滩涂,成为勺嘴鹬的重要越冬地之一。

但在我国于2018年推出限制围填海的政策之前,围海造陆运动曾高速发展,破坏了大量勺嘴鹬的栖息地。据公开资料,十年间,我国被围垦和基建威胁的湿地面积由1276平方公里增加到12928平方公里,增幅接近10倍。

当时整个东部和东南部沿海地区的围海造田,是候鸟面临的最大威胁”,关磊称,“对于勺嘴鹬这样的鸻鹬类涉禽来说,沿海潮间带有非常丰富的食物,但围海造田侵蚀了大量这样的空间”。

根据学者推测,如果继续放任发展,2070年,勺嘴鹬将损失至少57%的栖息地。目前它的数量,在全球仅剩不到800只。

但其实,在勺嘴鹬之外,还有更多我们不了解的候鸟,无法抵达它们的目的地。

“现有东亚-澳大利西亚迁飞区的候鸟研究,主要集中在依赖水体生境的鸟类上,已经有了一些数据和相应的认识”,CEE课题组组长华方圆研究员称,“但是对于这个迁飞区依赖陆地生境的迁徙鸟类 (迁徙陆鸟,migratory landbirds)来说,我们现有的知识是非常少的。”

CEE课题组成员任晓彤试图研究在我国境内,迁徙陆鸟的栖息地在过去几十年发生的变化。结果发现(该论文正在撰写中,将于未来发表),在过去40年,迁徙陆鸟在非繁殖期时,各类栖息地的面积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新疆大面积的草地被开垦成农田,长三角地区很多农田被开发出来做城镇”,任晓彤称,“这些生境的改变,对于迁飞和越冬的陆鸟来说,负面影响完全不可忽视。”

而要应对这些危机,行动可能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