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的清晨,美国黄石国家公园的“冬季看守人”史蒂文·富勒早早起床。清掉家门口的积雪后,他拿出梯子爬上屋顶,手持专用的长锯将沉重的积雪切割成块推到屋檐旁。
伴随着一场小小“雪崩”,巨大的雪块落到地上,让屋顶不至于被压塌。完成这一切后,他会带上相机驾驶雪地摩托,越过野牛和狼群们留下的足迹,在覆盖着白霜的冷杉树林中按下快门。
像这样的冬季日常,他已经重复了51年。
作为黄石公园的冬季管理员,这并不是一份容易的工作:一年中有五个多月的时间独自住在与外界隔绝的木屋里,每天需要驾驶雪地摩托巡视山中的度假屋,与其相伴的是严苛的自然环境与山谷中的野生动物。除了忍受孤独,还要料理好自己的生活,调整好心态。
对很多人来说,这些重复枯燥的工作内容听起来只要待上一个月就得疯掉。史蒂文·富勒却甘之如饴,比之前任何一位他的同行工作的时间都长。
也是因此,他成为了黄石公园的传奇员工,《卫报》曾为他拍摄了一部名为《The Winterkeeper》的纪录短片,于去年在翠贝卡电影节上映。让更多人了解到了这份“世界上最孤独的工作”。
富勒的故事让很多人想到梭罗的《瓦尔登湖》,不过他并没有想那么多高深的哲学问题。身为职业摄影师的他,只是简单地非常珍惜在这个不可思议的环境中度过的每一天。
“我喜欢这种‘与自然保持一致’的秩序感,并享受自己与自然的联结,”孤独是他的选择,也为他的人生带来无法被取代的财富。
16岁的史蒂文·富勒第一次拿起相机时,就立志要做一名优秀的自然摄影师。那时他还年轻,尚不知道以后的年岁里,上帝会把独一份的自然视觉慷慨赠予他,每一次按下快门都记录着命运的馈赠。
富勒与Angela
富勒曾经在波士顿、纽约、伦敦等广义上的大城市生活居住。从安条克大学旧金山校区的历史专业毕业后,他前往欧洲,遇到了英国女孩Angela。结婚后两人厌倦了日复一日的城市生活,决定前往乌干达和肯尼亚教书,之后又在印度和东南亚旅居了几年。
这段和以往生活完全不同的经历,彻底改变了富勒夫妇的人生。1973年,富勒看到黄石国家公园在招聘“冬季看守人”,就在妻子的支持下兴冲冲报了名,即便每天的工资只有13.25美元。(当时美国普通工人的平均时薪约为4.03美元,按8小时工作制算,一天至少有32.24美元)
富勒的两个女儿Emma与Skye
富勒顺利地收到了聘用信息,因为只有他一个人申请了这份工作。即便如此,他还是和Angela一起,带着当时只有18个月大的女儿Emma搬来了黄石公园,住进了一间建于1910年的木屋里。
在这份工作初期,距离富勒夫妇最近的邻居在30公里以外的黄石湖北岸,或是向西约64公里或向北58公里外的小城镇。他们需要驾驶雪地摩托穿过野生海登山谷才能相见。如果被困在下大雪的山谷中或是车子因为燃料抛锚,非常可能有生命危险。
虽然在黄石公园里工作,但雇佣富勒的并非是公园方,而是一家名为Xanterra的旅游公司,管理着所有园内的住宿。最开始富勒的工作只是清除冬天屋顶上的积雪,在工作了12年后,他就被任命为老峡谷村(Canyon Village)的维护经理,管理着一群员工,也做些夏季旅行项目的规划。
“当我接受这份工作时,一位老前辈告诉我:这是‘怀俄明州最艰难的工作’。我以为他是想吓跑我,但后来想想,他说的有一定道理。”
峡谷里时不时会停电,最久的一次长达两周。富勒一家只能靠科尔曼灯(一种丙烷户外灯具)和蜡烛照明。
老峡谷村有100多间度假屋,富勒必须确保它们没有一栋因为积雪而倒塌。为此他专门研究了各种质地的落雪,以确保自己能用最少的精力和最高效的形式将这些雪块推到地上。
他曾经拖着十英尺长的铝梯、两个钢煤铲和八英尺长的专用雪锯滑雪上下班,把这些东西扛在肩上,从一间度假屋到另一间度假屋。他需要锯掉每间屋顶上即将落下的雪块。
史蒂文·富勒每次接受采访,只要一提到自己是“孤独的冬季看守人”,多数人都会想到那部著名的惊悚片《闪灵》。主角杰克正是因为在远望酒店担任冬季看守人,长期压抑导致了臆想发作,变得偏执癫狂。
但电影毕竟只是艺术作品,富勒的心态出奇地好。虽然过着传统意义上离群索居的生活,但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隐士。他既享受独处的时光,也非常喜欢与人打交道。不光从来没有过孤独感,也从未得过幽居病。
远观雪原上富勒的小屋
早期富勒的家中有固定电话和收音机,他还订阅了《卫报》《世界报》《华盛顿邮报》等一些报刊,不过这些报纸并不能带来真正的新闻,都是过了一段时间才集中送达。后来有了网络,他得以连续多年为《国家地理》杂志提供摄影,也和《山地杂志》的主编托德·威尔金森合作,写了名为“仙境生活”的专栏。
富勒和猫在家中
随着年纪的增长,他越来越欣赏这里的生物与它们居住的地方之间的情感联系,在他客厅的书架上摆着上千本他这些年读过的书籍,有时他也会翻出几十年前拍摄的黄石公园照片,再去当时的地点看一看。
走在山谷间,时常能听到各种有趣的声音。雪压断树枝的“噼啪”声,地热区冒泡的泉眼如同在咆哮,还有远处传来的发情期公麋鹿的叫声。
“当我独自走进森林里时,会告诉自己‘尽量小声说话’,这样就不会错过一些微小的声音和景色。
富勒用多达数十万张的摄影作品记录下了黄石公园里四季的野生动物和景观。他的照片不仅是艺术作品,其中有关公园地理变化的参考资料是无价的,甚至可以说是地理变化的编年史。这将会是一笔珍贵的自然遗产。
他拍下了色彩斑斓的温泉池、绚丽的日出和日落、翻腾的大地薄雾和大气中的云彩,也常被那些荒凉而野性的风景所吸引。
通过他的视角,我们得以用一种很特别的方式来体验黄石公园,但更多精彩的画面都留在他脑海里,无法用相机拍下来。
“独自一人在灌木丛中拿着相机,是我珍惜孤独的几个方面之一。就我而言,摄影从来都不是野心勃勃的,也不是由商业驱动的。摄影是在黎明时分的恶劣天气中外出,与动物接触并感受季节变化的借口。”
“水牛是我最和蔼可亲的邻居”
黄石大峡谷里分布着灰熊、狐狸、狼、麋鹿等野生动物。它们是这里的原住民,也给富勒的生活带来不少波澜。
走在峡谷中,他像是一个原始人般注意着周遭的变化。若是有乌鸦的叫声,那可能代表前面有一具尸体,或是附近有一群狼;泥地里的爪痕很可能是灰熊留下的,但具体是何时留下的尚无定论。
富勒曾经有一匹名叫Ishiwah的马,是除了家人之外最可靠的伴侣,富勒甚至打趣称“我们在一起就是半人马”。他和Ishiwah一起穿越并探索了黄石公园数千英里的偏远地区。一些难忘的照片也都是在马背上拍摄的。
2002年,Ishiwah在黄石公园外的冬季牧场不幸身故。富勒当时在非洲度假,听闻噩耗非常难过。甚至说了“希望在另一个世界也能见到它”这样的话。
在富勒刚来到黄石公园的上世纪70年代,峡谷中的狼所剩无几,灰熊数量减少至仅有136只。水牛和麋鹿是他最常见的邻居。随着生态逐渐恢复,一些危险也在随之而来。
一次富勒一家正在吃晚餐,一头灰熊将爪子伸进了厨房的窗户,从炉灶上连锅端走了一锅炖菜。第二天早上,他发现了房子后面的锅,被舔得闪闪发亮。两天后这头熊又重返“犯罪现场”,但这次没有得到任何食物。
几个月后的秋天,这头16岁的灰熊在再次袭击了其他度假屋后,被强行安乐死。“看到她被杀掉,真是令人沮丧。”富勒说道。
他曾经在峡谷中目睹一头见过多次的老野牛去世,这头牛的同伴在尸体旁徘徊许久,似乎在思考一个生命的消失。当同伴离开后,公园里的食腐动物——土狼、狐狸和乌鸦马上来清理了遗骸,完成了自然界的循环。
他也曾目睹狼群捕食麋鹿的画面。“一头可怜的麋鹿就这样消失了,多年来我一直很熟悉它。我明白这是自然法则,但还是忍不住会难过。”
“我很高兴看到狼群回归黄石峡谷,它们的嚎叫为夜晚增添了独特的声音,也让峡谷里的生态系统更加完整。但我并不是狼群(行为)的拥护者。”
现在的富勒年事已高,他只负责监督峡谷村的维护人员,不用再亲自爬上每间房顶铲雪了。
他依旧居住在那间百年前建起的木屋里,每年冬季暴风雪来之前,他都会存储好足够的食物和日用品。通畅的网络让他可以访问国会图书馆,有取之不尽的丰富读物。
“住在这里的生活充满冒险,虽然雪崩、失温、被熊袭击、被野牛顶伤这些因素都会让人死掉,但我宁可在这里,也不愿在穿过城市街道时被卡车碾过或是在办公室格子间里因心脏病发作而死。”
“我没有理由离开这里。”富勒说道。在他看来,50年中不断增加的游客会让山谷中的生态受到影响,随着气候变暖,冬季的积雪也已不再像50年前那么厚实。
“现在我们所知道的黄石公园,并不会是我们的子孙后代所知道的黄石公园。这将会成为一个非常不同的地方。”
而对于他自己来说,虽然可以光荣退休离开这里,但地球上还有哪个地方能比这里更特别呢?